最近的一次与昆德拉“相遇”还是在巴黎。2021年8月,上海译文的朋友月敏女士来信探讨是否可以承担翻译《寻找昆德拉》的工作。那本书碰巧前些天在路过一家书店的橱窗时看到过,当时还念叨一句:90多岁了吧,也不知这老人家现在情况如何。大概就是这份好奇和挂念,促使我接受了翻译邀请。同时也相信,会有很多中文读者同我一样关心这位文学大师的近况,追忆自己当年的阅读时光。另外,这本书一开篇就围绕昆德拉夫妇在巴黎的寓所展开,那地方离我的住地仅800米,十分钟左右就能走到,仿佛随时可以走近昆德拉,走进《寻找昆德拉》的氛围。
《寻找昆德拉》一书的主要章节最早以连载的形式在法国主流报纸《世界报》发表,原名为《昆德拉:人生小说》。作者阿丽亚娜·舍曼为《世界报》资深记者,擅长深度报道重大政治社会新闻,青年时代作为古典文学专业的学生,曾醉心于阅读米兰·昆德拉,称之为“自己20岁的时候最喜欢的小说家”。
从某种意义上讲,《寻找昆德拉》可以说是一个职业记者对一个文学事件的追踪调查,也可以说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对自己所崇拜偶像的生平构建。所谓“文学事件”就是昆德拉这位享誉世界的当代小说名家的“隐身”。从1980年代中期以来,随着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带来的巨大成功和声望,昆德拉选择以作品示人,自己则远离各种媒体,成功实现了某种“自我消失”,以至于有人怀疑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。
阿丽亚娜·舍曼从探讨这一神隐现象入手,通过接触、采访昆德拉的亲友、合作者尤其是他的妻子薇拉·昆德拉,实地考察他生活过的城市、住地,调研文献档案,力图为读者勾勒出这位93岁高龄的文学大师的生平轨迹和心路历程。
叙述是编年形式的。从1929年昆德拉在布尔诺出生,写到昆德拉夫妇晚年居住在巴黎第七区一所封闭巷子的尽头;从音乐家父亲让少年昆德拉师从音乐名家期望他未来子承父业,写到老年昆德拉如何为收入《七星文库》的《昆德拉文集》盖上终稿印记。捷克时代、雷恩二大时代、“小说工作坊”时代,昆德拉生命路程和职业轨迹脉络清晰。“布拉格之春”、柏林墙倒塌、被剥夺捷克国籍、加入法国国籍、重新获得捷克国籍,大历史与个人历史的交织令人印象深刻。
《寻找昆德拉》一书的新闻调查痕迹明显,引用了不少当事人、见证人的访谈实录,查阅了捷克秘密警察有关昆德拉夫妇的2000多页的秘密档案,披露了一些此前鲜为人知的事实,比如昆德拉的第一次婚姻以及涉及青年昆德拉是否做过“告密者”的“德佛哈赛克事件”的某些细节。但作者的立场是中性甚至是温和的,与这位《世界报》知名记者一贯的犀利、泼辣风格颇为不同。当然,考虑到这是文学爱好者在为自己的偶像立传,这样的谨慎态度也不难理解。另一个原因,恐怕是薇拉·昆德拉对这项调查工作自始至终的配合与参与。薇拉的出现,是这部作品最给人带来惊喜的地方,甚至有评论者戏谑:这部书“寻找的是米兰,找到的是薇拉”。
作者舍曼与薇拉·昆德拉的交往,包括在一起喝咖啡、互相发短信、打电话,是整部《寻找昆德拉》布局结构上的一条主要线索,也传递着某种人情的温暖,让读者在掩卷之余,不免随作者一样心生感慨和关怀:这对形影不离、几十年来共同创造了昆德拉文学事业的世纪老人,在异国他乡会怎样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?
在舍曼的《寻找昆德拉》之旅中一直没有现身的米兰·昆德拉本人,在这一旅程接近结束的时候,昆德拉通过电话对作者表达了问候。这一声问候,或许是出于礼貌,或许是出于某种认可,但无论如何也是某种例外,因为昆德拉主动远离媒体已经三四十年,又因为他一向不喜欢人们关心他的生活胜过关心他的作品:在《不朽》中,他曾借海明威之口说,“他们不是看我的书,而是写关于我的书”。
关于米兰·昆德拉,也许永远不会缺少传记、探秘、评述,但是,在新冠疫情依旧肆虐全球、冷战阴影再次笼罩欧洲的当下,阿里亚娜·舍曼的《寻找昆德拉》无疑具有某种“唤醒”的功用,它让我们挂念起这位特立独行的世界文学名家的近况,让我们回忆起自己与他本人及其作品的各种“相遇”故事,也可能会让我们产生重读昆德拉的兴趣,再一次伴着他的小说去理解世界和人生,去勘探存在的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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